陶念最近喜欢读一些佛法，读到这句时不禁停下细细品味了一番。 她用了9年的时间，从一个默默无名的钱串子晋升为一个名利双收的钱串子。 这中间，自然也讲究因果缘由。 17岁那年外公意外中风，她一面犯愁家计一面兼顾学业，本来这两座大山已经压得她捉襟见肘，可谁能想到才过了一年，她就又捡回了痛失双亲的他……。 那几年，陶念真真切切的体会了一把什么叫“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和世人皆为五斗米折腰”，但她又时刻甘之如饴。 一个是最疼爱自己的外公，一个是自己最亲的弟弟，别说把自己变成个名副其实的钱串子，就是让她找个钱眼跳进去，她也是心甘情愿。 可一切皆逃不过“缘起即灭，缘生已空”，缘分也是有寿命的。 陶念起身给外公重新盖好了被子，老人脸色苍白的躺在病床上，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。 “姥爷，渴了吗？我去倒杯水。” 就在陶念转身的时候，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，她猝不及防的和矗立在门口的人四目相对。 这张已经离开了她生命四年的脸，按理说本应再陌生不过，可却又因为它主人的明星身份现在随处可见。 只是，眼前的钟阔说消失就玩一手杳无音信，说出现就这样猝不及防又理所应当，这样的重逢未免太过震撼，陶念一时怔愣在原地。 钟阔并没有理会怔在原地的陶念，他摘掉棒球帽和墨镜径直走向病床。 他趴在病床边，执起外公的手放在脸颊旁，学着小时候小狗一样撒娇的语气，“姥爷，想我了吗？我这次和公司请了长假，可以陪您好久呢。” 外公看到钟阔的时候，那灰暗浑浊的双眼竟像是融入了细碎的光，显得鲜活而生动了起来。 他用眼神精雕细琢的描绘着钟阔脸上的每个线条和每个转折，像是想烙印在脑海中，永不褪去。 外公现在说话已经很费力，所以用眼神叫陶念过去，他缓慢而吃力的将陶念和钟阔的手合握到一起，然后终于扯动嘴角露出了欣慰的微笑。 钟阔转过身，低垂着双眼看向她，眼中似有一汪深潭幽深沉静，却在电光火石间化作一缕和缓的清风向陶念拂来，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，说：“姐姐，我回来了。” “姐姐”这个称呼，多少年没人叫过了。 抛去她们已经四年未见，就算还在一起生活的的时候，钟阔也是高兴了才叫“姐姐”，不高兴便叫“陶念”。 当年那个一夜长大的早慧少年，现在终于百炼成钢长成了一棵挺拔的树，一座巍峨的山，甚至是一片波澜壮阔的海。 可陶念至今依然能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钟阔的场景，小小的一只，满脸的天真无邪。 那天，他带着一脸没心没肺的笑，手里拿着一根红皮火腿肠，正在投喂一只体型颇为健硕的流浪猫。 在夕阳的余晖里，一个爱心灿烂，一只心满意足，一人一猫莫名的和谐。 而陶念本不想和这一人一猫有什么交集，她从来对爱心这种东西嗤之以鼻。 不过那根火腿肠却又让她止步不前，在她的概念里，她要捡好多瓶子或者帮人做几份作业才能赚到一根火腿肠的钱。 而眼前的小男孩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分享给了一只猫，真的太奢侈了。 十几年水深火热的人生，和被流浪猫比下去的生活质量，让她深恶痛绝的看了这个败家男孩一眼。 然而没想到，就是这一眼，招来了她暗淡无光的人生中一个暖了她心与肺，热了她肝与肠的男孩，他就像是她生命中的一口温泉，一个火炉，一抹光，或是一个救赎。 男孩看到她，好奇的朝她跑过来，扯着雌雄莫辨的嗓子问：“姐姐，你是新搬来的吧？” 一转眼快12年过去了，当初那个事事依赖她的半大小男孩，早已褪去了所有的乳臭未干，被现实洗礼出了深谙世事的模样。 那位在她生命中，唯一给过她家人温暖的老人，此时已经被下过一次病危通知书，被各种仪器检测着，躺在冰冷的病床上。 而自己呢？ 陶念有时会想起自己这将近26年的人生，前十几年生得卑微，后十几年活得糊涂，她因为幼时的种种磨难，在后面的十几年生活里，活生生的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行走的钱串子。 她本以为只要赚到足够的钱，就能给外公最好的生活品质和最好的医疗条件。 但是，最后的最后，外公却选择了在家里安详的走。 如果说钟阔是她生命中的救赎，那么外公就像一个为她指明方向的舵手，让她的灵魂宁静，让她的心灵可依。 后来，关于外公去世的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，陶念每每回忆起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。 也许就是因为那天钟阔对她说的一句：“姐姐别怕，我一直陪着你。” 第2章 初见“癞蛤玛” 陶念是14岁的时候，被妈妈送回了外公家，在这以前，她甚至不知道她还有个外公。 而外公脸上的那副黑框大眼镜，不禁让陶念感到外公和她在书上看到的钱钟书老先生一样风度翩翩。 她的这种感觉并非空穴来风，因为来的路上妈妈告诉了她很多关于外公的事，其中一点就是外公是b大中文系的教授，只是已经退休了。 这句话里，有两个词陶念不甚明白，一是中文系，二是教授。 但就算她再无知，也从很多人口中听过b大，那是个让所有学子向往，却门槛极高的学府，外公在b大工作，想必应该是位学富五车出类拔萃的人物。 陶念能看出外公依然没有原谅她的妈妈，因为他只是抓着自己的手，眼眶通红的端详半天，连眼角余光都没向妈妈扫一眼。 妈妈倒也不强求，安静的像只鹌鹑一样站在一旁，等老人端详够了，才把陶念打发到外面，关起门来和外公说话。 陶念在客厅待得无聊，打算去小区转一转，熟悉一下要久住的新环境。 路上妈妈和她说了，要把她留在外公家生活。 对于这件事，陶念没觉得好，也没觉得不好，在她心里，再坏的生活也坏不过她自己的家。 她甚至从没把自己当成过父母的亲生女儿，她一直把自己当成个让她爸肆意妄为随意摔打的撒气筒，和让她妈看见自己就会自怨自艾怪自己是个拖油瓶的倒霉蛋。 在陶念她妈的讲述中，当年之所以大学都不念了去投奔他爸，是因为他爸年轻的时候英俊不凡才华横溢，跟文曲星下凡似的。 不过陶念没见过那个文曲星上身的爸，打从她记事开始，只见过整天吃喝嫖赌醉生梦死和因为欠高利贷被打得屁滚尿流的爸。 而每次她爸和他妈犯浑的时候，她要么是个无人问津的流浪猫，要么就是体无完肤的丧家犬。 而今天见过外公后，陶念稍一琢磨就看出来了，她妈应该是她外公家祖坟上冒出来的一缕黑烟，好好的一个书香世家，就能钻出这么一朵奇葩。 据她猜测，她妈大学期间和家里恩断义绝投奔他爸，很大原因应该是因为怀了自己。 可惜俩人好日子没过几年，她爸因为一次生意失败从此一蹶不振，天天左手提酒瓶右手码牌九，倒是一样也没耽误。 经常和她们母女俩动手的时候，酒瓶子都不离手，高兴了还能当武器耍一耍。 有次一个“酒棍”抡过来打到陶念的后背，砸得她连声音都没发出来，半天没喘上来一口气。 陶念读了六年小学加两年初中，老师传授的关于家庭和父母的知识里，一直就是一个“孝”字。 所以陶念表面上不敢恨她的父母，毕竟老师说父母对自己有生养之恩，哪怕现在她爸刚找了别的女人，她妈就火急火燎的把她送来外公家，有始无终的不想养了，那也只能算是功过相抵。 但是，陶念心里恨，她被她爸拳打脚踢当沙袋的时候恨她爸，她看她妈连滚带爬的和她一起挨打的时候恨她妈，她恨得痛心疾首，恨得有时晚上连觉都睡不着。 睡不着觉的时候，她会想她就是恨破大天了又有什么用，她孤立无援，她无能为力。 两个月前，她爸终于找了别的女人，说再也不回家了。 陶念比自己考了年级第一或者中了大奖还开心，她想她终于逃离那个男人的棍棒了。 她也曾对她的母亲抱有过希望，她对妈妈说自己可以照顾好家，让妈妈好好做现在这份工作，保洁员虽然薪水低微，但自己也能捡废品贴补家用，她们俩可以生活的很好。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，她妈却把她送来了外公家。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妈妈要把她送走，她都没什么可说的，至于为什么不想说，现在她终于知道原因了，能离开那个家，她求之不得。 也许是从没把自己当成过女儿的缘故，陶念虽然现在是个少女的外貌，但内心却被这些年自己说不出口，只能一直向内里发散的恨意扎出好多蜂窝一样的心眼儿。 她瞧不起她妈，有手有脚能蹦能跳，好好的一个人，为什么一定要跟她爸这种眼高手低一身恶习的男人死磕到底！ 也正是她在和扎得自己心肝肺全疼的过往较劲的时候，她看见了正在喂猫的钟阔。 后来当她知道男孩已经快11岁时，只觉得这小孩个头生长的过于磨蹭了，完全没有跟上他年岁增长的节奏。 这么小的一只，矮了她快一个头。 男孩把手中的火腿肠放到地上，蹦蹦跳跳的跑过来，说：“姐姐，你是今天刚搬过来的吧？” 男孩长得白白胖胖，单眼皮小眼睛，虽然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可爱，但对于已经初具审美标准的陶念来说，这小孩长得还是在丑的范畴内。 陶念没说话，甚至打算抬腿就走，她不爱打理这个小屁孩，觉得俩人不仅身高差距很大，智商应该也没在一个段位上。 她也确实做了，小区也不转了，环境也不打算熟悉了，转身抬腿就往外公家的方向走。 哪想那个小男孩竟然跟在她身后，喋喋不休的聒噪道：“姐姐，我叫钟阔，你叫什么？” 后来可能发现陶念实在不想理他，他也停止了自讨没趣，默默的跟在陶念身后。 可陶念却在这时突然停住脚步，男孩差点一个不留神追了她的尾，看见陶念转过来，赶紧又堆起了讨好的笑。 陶念紧抿着唇，居高临下地睨视他，心想：这小孩什么毛病？不理他就一直跟着我吗？ 也许是她那种嫌弃的眼神太过明显，男孩渐渐收了笑容，有点怯怯的看着她，可怜巴巴的样子，像个小哈巴狗。 但陶念不愿意称呼他为小哈巴狗，毕竟小哈巴狗显得他过于可爱，而这个男孩的脸上显然是“丑”字更胜一筹。 陶念没有和这个小孩纠缠的耐心，嘴上不说，心里却想：小癞蛤蟆，走开。 狠狠的瞪了他一眼，便转身走了。 哪想没走两步，又听见身后响起了男孩踢踢踏踏的脚步声，她一个急刹停在原地，转身冷冷的说：“你跟着我干嘛？” 小男孩却一脸无辜，伸手指着陶念外公家的单元门说；“我……我回家。” 陶念刻薄的样子，终于把孩子吓得连“姐姐”都叫不出来了！ 第3章 你想看家庭伦理剧吗？ 可这时，陶念却看到外公和红着眼睛的妈妈从单元里走了出来。 外公看见站在单元门口的陶念，不动声色的向她慢慢走来，看似天高云淡但对她的疼爱之情，却毫无遮拦又凶猛的闯进陶念的眼中。 直到很多年以后，她才终于明白了那道瞬间击中内心的感觉是什么，那是爱，是亲情，是陶念打从记事起就不曾拥有过的东西。 正在她发呆的时候，陶念那个没滋没味的妈走到她身边，声音哽咽的说：“以后你就跟外公一起生活吧。” 说罢，抬手似乎想摸一摸陶念的脸，却被陶念侧身躲过了。 就算她再想离开那个家，和被亲生母亲不问意愿的送走，主动与被动到底是不一样的，她怎么可能不怨。 所以她就这样安静而一言不发的将原本就淡薄如水的母女情份，断了个寸草不留。 她想：爸妈不要我没什么，把我送给外公也没什么，他们打碎的，我挑挑拣拣，自己再拼回来。 陶念做到这种程度，她妈也就没再自讨没趣，她嘱咐了陶念一句“以后要听外公的话”，就一步三回头的走了。 陶念从小便敏感，她从这个“一步三回头”画面里，或多或少的嗅出了一点妈妈的味道。 但，随着她妈越走越远，走成了一个似有似无的灰暗影子，最终走出了她的视线后，那点妈妈的味道，就稀释成了海市蜃楼，从此便杳无音信了。 这是陶念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。 陶念眼中干涩转头看向外公的时候，却发现那只小癞蛤蟆竟然还站在一旁，歪着头却站得笔直，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和外公，像个思虑过重的土拨鼠。 她想：这个烦人精怎么还在，这是免费看了一出的家庭伦理剧吗？ 这时，外公弯下腰，摸着小男孩的头发，说：“小阔啊，你怎么还没回家，刚才我都闻到你家门缝里飘出的饭香味了。” “哦，这就回了，爷爷。”说完转身要走，又像突然想起什么，转身问道：“爷爷，姐姐以后就住在您家了吗？” 外公点头，钟阔笑了笑，心满意足的和外公挥挥手，撒开小短腿往家跑了。 外公转头看着陶念，目光深沉，却好像连眼角的皱纹都带着对陶念的怜爱，他和缓又轻声细语地说：“好孩子，以后跟着外公生活，怕不怕？” 陶念对这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怎么也冷不下脸，这是她在人世间为数不多的亲人，但她又不会刻意的堆出讨好的笑，只能把自己的表情尽量的调整柔和，语气却坚定，她说：“姥爷，我不怕。” 老人扯开嘴角的同时，也红了眼眶，半晌说了一句：“好孩子。” 外公看过陶念那少得可怜的行李，一个破布背包，几件旧衣服，那可真不像是个正值青春期花一样少女的行李。 外公没回家，直接带着陶念到附近的超市采购生活用品，每一样都让陶念自己挑选，并且很隐晦的表达了“不用给外公省钱”的意思。 他看得出来，陶念因为从小的生活环境，内心十分自卑，时间一久，那深入骨髓的自卑，就化成了隐匿的却近乎偏执激烈的自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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